这辆列车会摇摇晃晃的开向哪里呢?
松野轻松总是会这样想,这辆车已经坐上多久了呢,他有些想不起来,那大概是非常非常久远的事了,他好像总是在这辆车上摇晃,这辆车会开往哪里,起点又是哪里,他对此全都毫无头绪。
“终点站了,请下车。”
啊,到站了。
他提着沉甸甸的包,缓慢的走向门口。
*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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松野轻松相对于其他五兄弟来说实在太过异常了。
在逐渐长大的过程中,与过于张扬的三个弟弟和最小的哥哥不同,与裹足不前的最大的哥哥也不同,只有他——只有他收敛了锋芒,磨平了棱角,像湖底一块最为光滑圆润的石头。
松野轻松成为了一个常规意义上的普通人,能够和光同尘的混迹在人群中,易怒,也容易暴走,开心与难过,都非常明显的露于言表,看起来和别的同龄人没什么两样。
不痛也不阴暗,不过于开朗也不善于交际,所有为人称道的优点与遭人口舌的缺点,他都没有。
简直平凡到了平庸的地步。
和每一个碌碌无为的年轻人一样,每天都做着平步青云的黄粱美梦,把无处发泄的压力、虚度无数的光阴、以及在高压下扭曲的妄想,寄托在了某个人身上。
舞台上闪闪发光的少女在他的脑中,成为了最完美的神。
她的资质相对于别的偶像来说或许确实很普通,没有特别值得拿出来与他人一较高下的资本与实力,但越是普通,她在那个舞台上就越是出彩——
这样平凡的人也能这样美丽吗。
就像在告诉他,他也能做到一样。
因此他才能在无数次跌倒后站起来,失败了再继续。
没有这个寄托的话,他很容易被压垮,二十岁却没有工作,同龄人的成功,五个异常的啃老族兄弟,他人的目光——都能成为压在他身上的稻草,诸如此类的威压数不胜数,多如牛毛,像无数指向他的手,倒向他的墙……
松野轻松与普通的失败者们没什么不同。
沉重的压力总是使他耳鸣不止,喘不上气。
于是日复一日的,他在脑中将他的神拉下神坛,为所欲为,把他的悲伤、痛苦与白日之梦,变成一注灌铅般沉重的浊白液体,在掌心可笑的牵着丝。
*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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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轻松你,有点奇怪啊。”
某个早晨,依然翘着头发闭着眼的长男嘴里包着牙刷,口齿不清的对已经在玄关穿鞋的轻松,这样说着。
“总是说工作工作什么的,不是也一直没有找到吗?真搞不懂啊,轻松的坚持——”
像是真的为此感到困扰一般的,他迷迷糊糊的挠了挠头,嘴里依然嘟囔着“不明白啊”之类的话语,缓慢的睁开了眼睛。
暧昧却又无比锋利的目光像柔软的刀子,直直地刺向了轻松。
“就那么想从这个家里出去吗。”
“一直啃老很不妙吧。”轻松理所当然的说着,系好了鞋带,“我说啊,小松哥哥也——”
“随你喜欢。”
小松揉着头发,头也不回的走回了客厅。
“啊、好。”
又被岔开了。
这样不正常吗?
轻松看着自己的手心。
不,是正常啊。
因为周围环境是异常,于是异常和正常的定义对调了,因此相对的,在松野家里,最不正常的人,是松野轻松。
从他结束了他的恶童时代开始,他就总是清醒着,做着好孩子,做着正确的事,与他相悖的,松野小松停滞不前,一直像个小学六年级的笨蛋一样,窝在这个窄小的家中,不愿意前进。
他总是试图通过游说来动摇长男的决心——这样是不行的,放弃吧,是人总是要往前走的,再怎么止步不前也……
回答他的总是这样暧昧的眼神,小松的眼神中似乎有着一丝笑意,却又漆黑而冰冷,他看起来像是在看着轻松,也像是谁也没有看。
一直以来,他和长男相处的时间最长,从最初,到现在,一直都是。
所以他也理所应当的,自以为是的认为——自己是最了解松野家长男的人,是对于长男来说特殊的存在。
松野小松是对于松野轻松来说,唯一的哥哥——空松更像是个需要照顾的弟弟,而轻松往往需要在他身上付出更多的时间与精力,这个哥哥和下面的三个弟弟好像没什么两样。
而松野小松有着五个弟弟,他与其他的四个弟弟,没什么不同,都是依存在长男的温柔中,蜷缩在长男的阴影中,生长在长男的掌控中的,弟弟啊。
“这样就好。”
他总是这么说。
这不是谎话。
他确确实实的认为这样就好。
不用改变,不用进步,在这个空间里,时间是停止流动的,所以这个壁垒,永远都是绝对的安全与温暖。
所以松野小松一直都是松野小松。
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他身边那个属于松野轻松的位置,早已空无一人。
*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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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学六年级的秋天是一场噩梦。
对于松野轻松来说,也对于松野小松来说的,一切覆灭的开端。
松野轻松突然有了一个十分要好的朋友,那确实是非常非常突然且难以察觉的事,总之等松野小松反应过来时——轻松嘴里已经全是那个陌生的名字。
——“啊,抱歉小松哥哥,XX君约了我去商业街。”
——“XX君给我听了新CD!超棒啊!”
——“XX君有约我去合宿哦!”
等到松野小松再提出“我们去哪里恶作剧吧”时,轻松露出了他从未见闻过的表情。
他很抱歉的撇眉笑着,像是在看一个任性的孩子一样,一脸无奈的说:
“小松哥哥,我们已经快是中学生了。”
言下之意自然是,快停止这种毫无意义的幼稚行为吧。
什么啊,像是大人那样居高临下的说教,这样的轻松,真无趣啊——
小松第一次这样想着,然后也第一次的,他附和道:“嗯,是啊,差不多该结束了。”
就像是被理所当然的抛弃了一样,他曾经的挚友从他身边站起,头也不回的离开了——甚至是永不回头,他一走就不会再回来。
我们是六胞胎吧,不是会一直在一起的吗。
不再与他站在一起的轻松,露出他所不知道的表情的轻松——才不是轻松。
真恶心……
于是他也一片一片的,把这个人的羽毛拔了个干净。
——你不用改变的。
——轻松这样就好。
——不去融入也没关系。
更多的约束,更多的洗脑,他总是试图把轻松捆在他的笼子里,或者更多的,他的弟弟们都居于这个窄小的笼子之中,然而适得其反的,所有人都与他越来越远。
——“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比较好。”
末子青紫着眼眶,拖上拉杆箱转身离开。
*
*
——“我啊,不饭偶像了。”
这句话是认真的哦。
迟暮的阳光透过格子窗射进了屋子。
轻松握着笔,思考着怎么下笔——他怎么写,都觉得不对,对于松野小松,他总是无法很好的定位,他的挚友,最亲近之人,他的半身,他的——
最爱的哥哥。
结果到最后也没能一起去旅行,直到他独自离开,面对着陌生的环境,他想起的依然是松野小松。
他是最期待热海之行的。他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想和小松回到最初的关系,热海或许是一个合适的契机——一场旅行总是能改变很多东西,或许能通过这场旅行,让小松哥哥走出那个屋子也说不一定。
可是,松野小松已经不会伸出手了,这是他没有意料到的。
他以为小松还会像那些睡不醒的早晨一样,蓬乱着头发,叼着牙刷走到他身边,露出失落而寂寞的表情向他告别——可他没有,他依然在二楼的房间里横躺着,像一尊已死的雕像,既不会哭,也不会笑。
对于轻松的离开,他一言不发。
然后一个接一个的,鞋柜里的鞋越来越少。
最后一个离开的一松,放下了手中吃了一半的奶油今川烧。
——“这样就好。”
以前明明会为了这种小事不眠不休三十六个小时啊。
小松依然僵硬地躺着。
他不会前进,不会后退,没有过去,亦没有未来。
松野小松永远都是松野小松。
从小学六年级起他就没有改变。
而已经面目全非的松野轻松,只剩下一个很长的未来要走。
在无数个死气沉沉的黄昏,整齐书架投下的阴影里,从丝毫提不起兴趣的工作中抬起头之后,轻松总是习惯性的拉开自己右手边的抽屉,望着那个牛皮纸信封发呆。
抽屉里的信迟迟没有寄出。
差不多该……他踌躇着拿起那枚薄薄的信封,收进公文包里。
“松野,要回去了吗?”
“嗯,今天稍微有些事。”
穿过他曾经爱着的偶像开过演唱会的街道,走过次男常去钓鱼的鱼塘,五男跑过的长长河堤,四男逗猫的小巷,末子打工的咖啡厅,这封寄与长男的信,终于被递到了邮筒的投递口前。
之后的一切都将从这个有些破旧的红色邮筒开始,这枚楔子将辗转到达小松的手中。
——你也快点一起来吧。
不会回头的列车早已出发。
乘客仅有松野轻松,一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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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
——我到这里就好!
苦橙色的天空下,格子衬衫的青年挥着手,笑得十分开心。
——你也快点一起来吧。
阴影里红色卫衣的年轻人,无奈的叹了口气。